丹心育桃李 仁愛鑄豐碑

5月17日，從江淮大地傳來消息——安徽省懷遠縣第一中學教師宋文武被推薦為2023年“全國最美教師”候選人。

生前，他是個極其低調(diào)、沉默寡言的人，面對別人稱贊，只會紅著臉憨憨坐著，一言不發(fā)，以至于很少有人了解他的感人事跡。葬禮上，曾經(jīng)的學生不約而同地從四面八方趕來，浩浩蕩蕩，幾近千人，震驚了在場所有人。

在連綿的哀思中，一段段沉睡于時光中的往事被喚醒，人們開始重新認識這名心懷大愛、初心不改的熱血教師。

 

    照亮夢想的“執(zhí)燈人”

    他深切了解農(nóng)民的困苦，資助了30多名和他一樣從農(nóng)村來的學生

宋文武走得很突然。1月14日深夜，他還在朋友圈發(fā)信息：“閱卷結(jié)束，寒假開始！”沒想到第二天下午就因突發(fā)腦溢血暈倒在地，1月19日搶救無效猝然離世，終年48歲。

1月23日，大年初二，寒風吹過懷遠縣城，化作一片嗚咽之聲。靈堂里，妻子徐進芳哭干了淚水，悲慟地癱坐在地上，親友們一邊安慰一邊淚流不止，前來悼念的學生們個個身穿黑衣送上一束束白菊、一籃籃花圈以寄哀思。送別的隊伍幾近千人。

葬禮之后，學生們在微信群里追憶往事、緬懷恩師，有學生提到宋文武曾資助過自己，話題一開，許多學生紛紛附和，粗略統(tǒng)計，多達30余人。

也就在此時，徐進芳才漸漸明白為什么送別當日來了烏壓壓的一片人，漸漸知曉為什么葬禮上有的學生跨越千山萬水、從距離一兩千公里的外地趕來，有的學生改變行程、不去娘家去葬禮，有的學生跪在遺像下哭著喊著叫“宋爸”。

也就在此時，宋文武捐資助人的隱秘事跡從學生的追憶中、同事的講述里、遺留的作品中一點兒一點兒地被挖掘出來：

曾經(jīng)，宋文武接手了一班高三學生，發(fā)現(xiàn)學生小海從來沒有換過衣服，永遠穿著那件領(lǐng)子快要磨掉、袖子有好幾個破洞的襯衫。跟學生打聽，學生說小海每天都靠在食堂里撿拾別人的剩飯、剩菜生活。翻看小海的周記，周記中寫著：“自從父親走后，我們家再也沒有吃過肉！”

他鼻頭一酸，立刻找到小海，把自己的飯卡遞給他，說：“以后我的飯卡你隨便刷。”之后又貼上大半個月的工資，偷偷幫小海交了書本費、雜費，寒假前夕還特地給小海買了兩大包年貨。開學后，小海上交的周記中寫著：“今年過年，我們家終于吃上肉了……”

又是一屆新學生，軍訓過后，宋文武發(fā)現(xiàn)學生小茹仍穿著勞保鞋和仿制的國防綠軍褲，這對于花季少女實在太反常了，想來又是個窮苦孩子。于是他主動找學生確認，聯(lián)合同事一起資助。為了保護小茹的自尊，謊稱是學校發(fā)給她的助學金。小茹大學畢業(yè)前夕，父親身患重病，急需用錢做手術(shù)，宋文武又毫不猶豫地將存有幾千元錢的工資卡交給她。

某年冬天，班里學生思思感冒了，沒錢看病，只能強忍著，整天一把鼻涕、一把眼淚地抹著。當時，宋文武毫不猶豫地掏出錢給孩子看病。思思非常懂事，后來堅持還錢，宋文武執(zhí)意不收。寒假，孩子從家里背著半蛇皮口袋芋頭，一步步穿過大街小巷，送到學校門口。那一刻，他無法拒絕，那是一個同他一樣的農(nóng)家孩子，用尊嚴給予的回報。

“這些事，他從不與我說。家里錢少了，問他，他說拿去吃飯了?！毙爝M芳說完這句話后，頭撇向一邊，默默地看著桌上的遺像。遺像里宋文武胖乎乎的，任誰見了都覺得他日子過得不錯，誰能想到他的妻子沒有正式工作，平日里靠著幫人縫縫補補貼補家用，他的兒子因出生時嚴重缺氧患有智力障礙，喪失了勞動能力，一家人清貧度日。

自己的日子已是艱難，卻還伸出援手拉學生一把。為什么？他是從這些學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！他在《致敬這些學生》中寫道：“我是農(nóng)民，經(jīng)歷過外出打工的磨難，深切了解農(nóng)民的困苦，因此更加關(guān)注和自己一樣從農(nóng)村來的學生。”“我不想讓他們像我當年那樣因落榜而流浪他鄉(xiāng)?！?/P>

    一生從教的“守巢人”

    他努力鉆研教學，不愿學生走自己落榜的老路

1991年，宋文武被擠下了高考的獨木橋，像一葉浮萍到處漂泊，四處打工。后來在親朋好友的幫助下，重回校園再戰(zhàn)高考，闖過陰霾。1999年，大學畢業(yè)后回到母校懷遠一中，擔任高一語文教師。

有的家長聽說班里來了個年輕教師，就趕緊把孩子轉(zhuǎn)到別的班級。有鄰班家長聽說高三班主任將由他接任，直接找校領(lǐng)導抗議……打擊、不甘、擔當皆化為奮進的力量，每一天、每一晚，他心無旁騖地琢磨如何提升教學能力。剛走上講臺時，他講課會結(jié)結(jié)巴巴，甚至會失語冷場，后來索性放開自己，但凡講錯的地方，即使學生不提出來，他也要做個記號，或者寫在備課本上，提醒自己下次上課一定要改正過來，漸漸走出了一條適合自己的教學之路。

開學第一課，別的教師進行自我介紹都會提學習要求，他卻對學生說自己除了腰圍突出點兒外，實在沒什么可講，不如講講自己經(jīng)歷過的幾件小事吧?！拔以趽P州打工時，食堂大媽見我小，又來自安徽農(nóng)村，特別關(guān)照地說，小伙子，十幾歲就出來打工挺不容易的，你不識字不要緊，你要記住這飯票紅的是五毛的，綠色的是一塊……”“我頭戴著父親的破草帽，身穿著印有‘中文系’字樣的足球衫，前去郵政所取包裹。營業(yè)員輕輕地瞥了我一眼說：‘你要是認得字，就自己進來找吧——我估計你也不認得字，還是我來找吧！’”

講完故事后，他問學生：“我遇到的這些人，為什么對我有錯誤判斷？”

見學生沉思，他順勢點撥：“那是因為這些人往往帶有很強的主觀性。同學們在平時小考、大考中一定也犯過同樣的錯誤，不能夠根據(jù)文本、試題以及題干所提出的要求、提供的條件思考，從中找到答題的依據(jù)，進而得出正確的結(jié)論。我們現(xiàn)在就是要客觀地應對高考乃至人生的考卷，這不僅是復讀的意義，更是成長的必需?！?/P>

至此，他的開場白結(jié)束。學生們恍然大悟。

2022屆學生李欣在《給語文老師的一封信》中寫道：“以前我覺得語文是最無聊的，但是我在上過您的第一節(jié)語文課后，徹底地改變了這個想法。您獨特的教學模式使我們沉迷其中！是您的獨特的方式讓我愛上了語文這門學科！”

因教學有方，宋文武從高一、高二，順利教到了高三，還擔任了班主任。他首次擔任班主任的班級，原本是進校時實力最弱的一個班，三年后，班級本科達線人數(shù)、一本達線人數(shù)在平行班中均排第一，超額完成學校要求。后來，很多學生家長慕名而來，學校特地用他的名字命名了全校最好的實驗班“文武班”。

然而，有段時間，宋文武覺得當名好老師太難，于是打起了退堂鼓，跑到市里某國有企業(yè)應聘秘書。當他把自己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績告訴學生時，學生們沉默不語。當他準備站好最后一班崗，批改完周記再走時，卻被里面的內(nèi)容深深打動了。

那是一頁被打濕過、風干了、皺巴巴的紙，上面寫著：“宋老師，您真的要走嗎？”

學生是哭著寫下了這行字啊！

一剎那，宋文武的淚水從眼窩里一涌而出，滴在了周記上。他換掉手中的紅筆，改用黑色水筆，鄭重地寫下四個字，并堅定地畫上了句號：老師不走。

此后宋文武仍有機會離開教師崗位，但他信守諾言直到生命的盡頭。從教24年，他培養(yǎng)了眾多佼佼者。

這些學生練就了強健的翅膀飛走了，有的念著宋文武的好，?；貋砜纯?，有的天南海北、杳無音信。對此，他看得很開：“學生不是候鳥，而我要守住他們成長的巢，為后來的鳥兒提供溫暖?！?/P>

    言傳身教的“引路人”

    他把學校當家，把學生當作自己的孩子

幾年前，徐進芳和丈夫曾在街上碰到一個已畢業(yè)的學生，在人群中遠遠地喊“宋爸！”

她很奇怪，便問宋文武，但沒有得到正面解釋。她深知自己的丈夫一向寡言少語，就沒再追問。

宋文武走之后，學生們追憶過去的點點滴滴，淚如雨下：“他把學校當家，把學生當作自己的孩子?！?/P>

一句話，徐進芳醒悟過來，這就是“宋爸”的由來。

初任班主任時，宋文武沒有任何實踐經(jīng)驗，但是他相信真誠總能打動學生，尤其是班上學生大多同他一樣來自農(nóng)村、家境普通，他在心理上、情感上更容易接近、理解學生。

剛開學沒多久，面對紀律有所松弛的情況，他利用晚自習時間，給學生開了一次班會，講述自己的人生經(jīng)歷，告訴他們自己在打工路上遭遇的挫折、承受的痛苦，希望他們能夠努力學習，改變命運。那天，夜深人靜之時，全班學生泣不成聲、淚流滿面，羞愧地要求關(guān)掉電燈。放學已經(jīng)很長一段時間后，孩子們才摸索著走出教室。三年后，這個班級高考成績從倒數(shù)第一躍至平行班第一。

“學了你也考不上！”“不能念你就回家吧！”“你趁早去學文科吧！”……曾經(jīng)，王可兒在其他老師和同學們的非議中喪失了自信，來到宋文武的班級后，被一年的平等相待、溫暖相處治愈了。畢業(yè)前，她羞澀地寫信給宋文武：“良師如父，從前我不理解甚至質(zhì)疑這句話，現(xiàn)在我的親身經(jīng)歷告訴我，原來我可以不被貼標簽，原來我可以被尊重，原來我也可以是個好孩子。老師，謝謝您，謝謝您從事教育行業(yè)，謝謝您治愈了我這顆破損的心?！?/P>

面對學生的不良習慣，宋文武不喜歡空談大道理，而是采取“細雨透地，潤物無聲”的教育方式，在日常細節(jié)中言傳身教。每屆學生入學之時，或在盛夏，或至初秋，天氣還很熱，教室里開著空調(diào)。為了便于閉門保冷，教室的門上裝了拉力彈簧。起初，學生們進出教室，聒噪的“咣當”聲不絕于耳。于是，他不斷地給學生做示范，進出教室，一定要用手扶門，轉(zhuǎn)過身來，輕輕合上，不影響他人學習或休息，并借此情景，解讀歸有光散文《項脊軒志》中“以手闔門”這一細節(jié)所飽含的真情、深情。經(jīng)過長時間的言傳身教，學生們慢慢學會了輕輕地開門、關(guān)門，而不是任由門板撞擊門框，發(fā)出巨響。

他愛護學生，學生愛戴他。知道他工作繁忙，常常一頓泡面解決一頓晚飯，有的學生主動去食堂打飯給他，有的從家里給他帶粽子、鴨鎖骨等。有個男生十分關(guān)心宋文武的身體健康，在周記里建議：“在我的心目中，您和我的父親一樣。但是，我討厭父親抽煙。您能把煙戒了嗎？”宋文武照做了，近三年沒有再抽，直到那個男生考上安徽大學。在學生讀博期間，宋文武去安大參與高考閱卷，兩人碰巧相遇。那晚，孩子恭恭敬敬地給他上煙點火，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
學生小明不幸罹患肝癌，大年三十上午，宋文武領(lǐng)著一群孩子去看望，陪伴小明度過了溫暖時光。近午時分，他們剛走出村子，準備各自回家過年，接到了小明家長打來的電話：“宋老師，孩子已經(jīng)走了，走得沒有遺憾，因為見到了想見的老師和同學……”

他關(guān)愛學生，家長也信任他，把他當作親人。一個學生家長被查出患有肝癌晚期，臨終前打電話給宋文武，囑托道：“老弟，我把閨女交給你了！”那時宋文武在外地辦事，未能趕去見其最后一面，放下電話，他在陌生的街頭放聲大哭，哭得昏天黑地，哭得痛徹心扉。

宋文武離世后，他曾關(guān)愛過的學生紛紛趕來祭奠。一封封感人的信件、一聲聲遺憾的哭訴，字里行間都是學生對宋老師的不舍與懷念。丹心育桃李，仁愛鑄豐碑，一切榮譽都不足以概括宋老師的大愛，也無法詮釋他精彩而樸實的一生。

    奉獻社會的“好心人”

    他無償獻血13200ml，用汩汩熱血救死扶傷

宋文武走后數(shù)日，徐進芳稍稍平復永失所愛的痛苦，著手整理遺物，卻在家里隱蔽處找到一沓子無償獻血證和“2008年—2009年度全國無償獻血奉獻獎銅獎”“2010年—2011年度全國無償獻血奉獻獎銀獎”“2014年—2015年度全國無償獻血奉獻獎金獎”等榮譽證書。

望著一本本紅彤彤的證書，徐進芳愣住了，知道他獻血，但不知道他獻了這么多，他得獻多少血才能獲得這些榮譽？后來，她從蚌埠市中心血站發(fā)來的慰問信中找到了答案——“2002年首次參加無償獻血，先后捐獻全血36次，捐獻總量13200ml”。

親朋好友猜測他熱心公益與他曾經(jīng)外出打工的經(jīng)歷有關(guān)。1995年夏，宋文武前去南方打工。沒想到一年到頭，兩手空空。年末幫大伙找工程老板討薪，竟被打斷幾根肋骨扔在馬路上，幸得好心人相救。后來，他感恩好心人，便用這種方式回報社會，他曾對市中心血站的工作人員說：“獻血能夠幫助別人，為什么不做呢？”

有一天，宋文武突然收到朋友微信，說同事父親生病住院，急需補充B型血小板，能不能幫忙捐獻？

“我就是B型血，這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嘛！”

他怕妻子擔心，騙她說去市里開教研會，轉(zhuǎn)頭就奔向市血站。沒想到血壓有點兒高，不符合捐獻血小板的身體條件，心頓時涼了。他仗著自己是血站的老熟人，央求醫(yī)生再給次機會，第二次測還不行，第三次接近臨界值，卻難以找到血管，最終被醫(yī)生委婉而堅定地拒絕了。

那一刻，他失落極了，惶恐油然而生，自己是不是老了？以后沒法再獻血救人？越想越難受，回家之后他不停地步行鍛煉，準備一個月后進行全血捐獻。當汩汩熱血逐漸脹滿了儲血袋，他激動得紅了眼眶，自己沒老，還能救人！

宋文武不僅僅自己獻血，他還用實際行動帶動了一批批學生加入到無償獻血的隊伍中來。多年來，在他的影響下，已有兩百多名學生加入無償獻血行列。學生殳一凡在十八歲當天學著宋文武當年的樣子參加了無償獻血，給自己獻上了一份特殊的成人禮物，兩人還約定此后每年寒暑假，一起來獻血。

他走了，但是他曾經(jīng)獻過的熱血將永遠地流淌在一個個陌生人的身體里，以另一種方式延續(xù)著他生命的長度與高度。

他走了，但他飽含心血孕育出的英才們，將活躍在祖國的四面八方，貢獻青春力量，延伸他生命的價值。他那為人師表的風范、扶危濟困的精神，將在荊涂大地、渦淮流域長存。
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3年07月13日第4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