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心安處是故鄉(xiāng)

從地理坐標上看，我的故鄉(xiāng)就是如今生活工作的地方。

但我似乎一直缺乏對故鄉(xiāng)的深厚情感。其中原因，或許是我從未長時間走出過這里，“只在此山中，云深不知處”。另一個原因，或許是自己一直深陷在長沙的“世俗”文化中，不接受不適應(yīng)，又不可改變。

所以在我心中，“故鄉(xiāng)”一直若隱若現(xiàn)、若存若亡。失意時，找不見故鄉(xiāng)；得意時，看不見故鄉(xiāng)。

成長的印記里，一直在“逃”，逃離住地，逃出課堂，逃避現(xiàn)實。一個一直在小步逃跑的人，心里總是慌慌張張，即便身在故鄉(xiāng)，卻不敢對故鄉(xiāng)有半點兒奢望。直到有一天，讀到蘇軾的詩句：“試問嶺南應(yīng)不好，卻道：此心安處是吾鄉(xiāng)?！痹瓉恚矣趾伪卦俸鷣y跑，讀書令我心安，在閱讀中，我看見了悠久的湖湘文化，勤勞、智慧與勇敢的湖湘兒女，山川大地，湘江洞庭，民俗風情。我看見了故鄉(xiāng)。

最先讀到黃耀紅老師的作品是《吾土吾湘》，黃老師對故鄉(xiāng)故土的記載與表述，對湖湘志士的深情，讓我找到了湖南文化的精神所向，其實故鄉(xiāng)一直都在。我讀書少，但是對湖湘文化一直抱有認同，特別是作為一名體育人，欣賞著湖湘文化中的那股氣力精神，那股子勁。讀這本《一路還鄉(xiāng)》就更親近了，好多身邊的人和事。故鄉(xiāng)是棠坡、乍波塘、白果樹，是父親的菜地，母親的酸菜，是鄉(xiāng)間的紫蘇、洋姜、馬齒莧，這些平常的記憶，都是一頁頁鄉(xiāng)思和鄉(xiāng)愁。

相比景和物，我還是最愛“看人”。在黃老師的文字間總能看見人。雖說書里并沒有著重筆墨去描寫自己的人生軌跡，但在不經(jīng)意間，我似乎看見了一位當代學者在大江大河里，迎著時代的風浪，步步成長，從青絲到白雪。正如序章里所說，“古代人宦游或經(jīng)商于外地，人生大約經(jīng)歷著離鄉(xiāng)、望鄉(xiāng)和還鄉(xiāng)三個階段”。離鄉(xiāng)是望鄉(xiāng)的前提，望鄉(xiāng)是思鄉(xiāng)的前奏，至于還鄉(xiāng)，可以有肉身與精神之分。

我最愛看人，看好看的人。先生當中，最愛看胡適?！笆篱g最可惡的事，莫過于一張生氣的臉。世間最下流的事，莫過于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，這比打罵更難受?！边@位提出“容忍比自由更重要”的胡適先生，在留下來的影像中，似乎看不見生氣的臉，總是一副謙謙君子、溫文爾雅的樣子。

在湖湘文人中，我愛看沈從文先生的臉。有人說：“星斗其文，赤子其人?！鄙蛳壬哪?，真是一張干凈的臉。在這本《一路還鄉(xiāng)》中，對沈從文先生的描寫比較詳細。我特別好奇，沈先生是怎樣從一名士兵，走向棄武從文之路，想了解那段人生轉(zhuǎn)折時期的面孔和思想。沈先生說：“眼前環(huán)境只能使我近于窒息，不是瘋便是毀，不會有更合理的安排。我得想辦法自救。”這段話讓我看到他的苦悶。即便是晚來不得已停筆，做起歷史博物研究，也不曾見過先生如此苦悶。

讓我回味與感動的還是書中這些寫人的章節(jié)?！队篮愕膽涯睢贰渡剿逡簟贰断壬L》《最美遇見》《揮不去的記憶》，我格外珍惜這樣的文字，因為我似乎穿越歷史的鏡頭，聽見了對話的聲音，看見了溫暖的畫面。

青年時代的黃耀紅，也曾惴惴不安，給校長寫信，表現(xiàn)“真實”。當年的?？粕哌M長沙市第一中學時，也曾面露卑怯。當年不經(jīng)意的一句話，一把傘，一個手勢，卻經(jīng)久地影響著這位曾經(jīng)的少年，正如黃老師自己所言：“還有什么樣的價值，比影響人更深刻，更長遠，更美好？”

作為被肯德基、麥當勞等外來文化強烈沖擊的一代人，我時常在感性認識和理性認知中存在對某一些故鄉(xiāng)文化的批評與不接受。后來走進社會，被故鄉(xiāng)的世俗文化所累而不得法時，或許也會如黃老師所說，當年鄉(xiāng)下的雞屎蠓子臭氣熏天，怎會想過還會回來懷念。可天之大，何以為鄉(xiāng)？生命不過是寄于天地之間的一場漂泊。心在流浪居無定所時，是閱讀帶我看見故鄉(xiāng)，回到故鄉(xiāng)。

讀這本書，讓我心安靜下來回望與思索。因為成長的經(jīng)歷，生長的時代背景不同，難以對書中的事物完全感同身受。我們又何必糾結(jié)于故鄉(xiāng)是“馬齒莧”，還是“麥辣雞翅”的兒時味道？又何必在意故鄉(xiāng)帶給我的是什么樣的精神慰藉與生命感動？

此刻，吾心安處，便是故鄉(xiāng)。

（作者系湖南省長沙市湘一立信實驗學校教師）
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2年02月23日第7版